―、傳統明式家具之材料美學

明式家具這種能讓所有見過它的人為之傾倒的魅力，滲透在每一件的精雕細刻、巧奪天工的裝飾以及木材料的善用中。不靜不喧、紋理生動的黃花梨；靜穆沉古、份量堅質的紫檀；如禽鳥雞翅般燦爛的雞翅木等堅硬致密、色澤幽雅的硬木材質，使明式家具生來就具有一種儒雅沉穩的氣質。當明式家具造型的婷立線條、手工技藝的精雕細琢，與它多姿的功能性渾然于一體時，人們對它的愛與贊嘆就油然而生了。一張明式圈椅，靠背和凳面裙板以漆金木雕的精巧之姿呈現出來，扶手則成狗尾巴型，表現出細巧雅秀的工藝感；一張清朝中期的圓頭琴桌，由黑溪鳥束力鳥木制成，桌沿以雙龍戲珠的造型在溫潤的木質感中跳躍，令人贊嘆；而有著束腰馬蹄足的斗拱式半桌，插肩木榫猶如配上一對寶劍，風格英氣逼人，工匠的巧思創意油然呈現；再看一款官帽椅，其搭腦部分出頭，并且椅背及半式扶手開窗呈拐子圖型，突破了一般制式化的巢穴，靠背和凳面中間鑲嵌薄薄的云石，還可透出光影，感覺既穩妥方正又玲瓏剔透。明式家具以其精巧圓熟修潔的風格為后人所羨。無論是明代還是清代，明式家具都有著一種渾然天成、古樸蒼勁又溫柔敦厚的風格讓人沉醉。
 

明式家具的魅力，還在于它本身所特有的“雙重性格”：可使用性與可裝飾性。在經過宋元時期的積聚和發展后，它于明代中期以后大放異彩。無論是在選材用料、造型設計、榫卯構成，還是在加工制作和裝飾手法等方面均已呈現空前繁榮的局面。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明清硬木家具。明式家具發源地是以蘇州為中心的江南地帶。家具用材采用江南盛產的樟木。樟木材質較硬，有悅目的天然花紋。結構上采用揮卯、框架結構；涂飾采用大漆多層打磨以展現木紋。在這基礎上明清宮廷家具選用紫擅、黃花梨、烏木、鐵梨木、雞翅、酸枝、花梨等名貴深色硬木，即為當今紅木家具的前身。這類家具在宮廷貴族和官商豪富的大力推崇下成為標榜門第和顯示權貴身份的奢侈品，形成高度藝術化了的家具陳設形式。清代家具在明代家具基礎上，更注重雕刻工藝。
 

由上可見，明式家具材料的發展和變革與社會技術與審美力水平是緊密相關的。明式家具材料均以木材為主體，也輔以石材、玉材、藤編織、銅鐵、金銀、動物骨、貝殼等。如清乾隆三十七年的鹿角椅，是傳統圈式的椅型，椅子的背靠用整只鹿的全角制成。創作者將鹿角上原始的枝叉造型巧妙地代替了常規圈椅形制上的鵝脖和鐮柄棍，使整個椅背靠線條流暢自然。鹿角椅的座面選用海南黃花梨木制成，座面的前沿及兩側向內微凹，側邊由牛角包邊，當中一道象牙條鑲其內作為界線。座面底部前后利用兩只鹿的回支角制成，鹿角自身對稱向里的角叉造型正巧形成了托角棖；無論是整座椅子和諧一體的外觀樣貌，還是座椅結構組織耐人品味的細節特色，都無不顯示著這把鹿角椅藝術造詣的登峰至極。匠師們大膽地用創新的勇氣和精湛的手工技藝，將鹿角椅甚至其他數不勝數的明式家具精品一件件地呈現在公眾面前。在木材料使用已相當成熟的年代，匠師們仍積聚著創新的力量去發現更多與木材料相輔相成的材料，從而去擴充明式家具材料美學的能量。傳統明式家具對材料美學的崇拜，對材料的善用，尤其是對木材料特質、種類、性能的深刻體會，并進行積極、恰如其分的應用，或許都與人與木材料長期接觸、產生濃烈的情感歸屬、深層次的“木”文化情結有舍不去的淵源。
 

中國美學的特色是以短小卻深沉的實踐理性抒情進行藝術感染，并善于一唱三嘆反復回環的語言形式和委婉悠長的深厚意味，表現出一種超于情感層面的理性美。理性美學的特征在很大程度上表現在以抽象線條、無量體積為審美對象的建筑、明式家具藝術中。

中國的古建筑是典型的以最大限度利用木材質材料美學與特性的一種藝術形式。明清時期的建筑藝術基本上保持及延續著相當一致的美學路線。中國的古建筑有別于西方教堂式的孤立、凌駕于人間生靈萬象之上的宗教化建筑，而是歸屬人性的，與世間萬物生命、生活環境連于一體的、平易近人的人性化建筑。建筑材料也基本上是溫暖的木質而非陰冷缺乏人情味的石頭。自古至今，家具都是緊密跟隨建筑技術、材料、美學而發展的；傳統明式家具也同樣保持、傳承著與同時期建筑發展相一致的標準。有什么樣的建筑風格就有什么樣的家具樣式相追隨。因此，從明式家具的氣韻、材料、技法中，都不難看出其與中國古建筑平易性、生活化、溫暖感的和諧之美。
 

(一）傳統明式家具設計之美學精神

傳統明式家具嚴格地遵循理性精神，與外觀形式、結構對稱高度一致。其本身氣質表達出的嚴謹、邏輯、氣勢渾然與中國古建筑的表達如出一轍。明式家具中材料、工藝、結構、氣質的情理協調、舒適實用、節奏感鮮明與中國古建筑的屋頂形狀和藝術特征一同展現著線的張力，或剛毅、或直白、或委婉、或秀麗。尤其明式家具及中國古建筑同樣體現出的優美、恰當的比例之美、尺度之美，讓人不得不嘆服古人的智慧。西方現代家具設計的比例與尺度美講究的是數理的計算、公式的推理、黃金分割定律的界定。中國古建筑似乎沒有這樣數學式的數理計算可循，也許只是工匠們對美的一種直覺。天壇的三級圓頂并非等間等距或按比例算數，但卻讓人驚訝于它所呈現的氣勢磅礴、穩重大氣與皇家風范；大雁塔那單純且層次分明的中國式寶塔韻律節奏之美，結合塔身層與層之間明朗、從容的比例之美，上下渾然一體。明式家具精密巧妙的上下比例與榫卯結構，又何嘗不是匠師們一種經驗的累積？性堅質細的硬木，能輕而易舉地被匠師們按自己事先想象好的創作意圖，把復雜且精妙無間的榫卯結構制造出來。榫卯之間，不用一釘一鉚，只用根據各種形制的家具選用適宜的燕尾榫、圓棒榫、龍鳳榫、插肩榫、夾頭榫等專屬木材料榫卯結合的方法；個別工藝難度復雜精密的部位才輔助用鰾膠粘合。整件家具從上到下、從左及右、粗細斜直全憑榫卯鏈接，合情合理，面面俱到；其扣合嚴絲合縫，讓觀者尋不到一處人工粘合印跡，仿佛渾然天成。古代匠師在這方面的創造與鉆研精神，不僅值得我們研習繼承，更啟示我們在做現代設計時要保持一份一絲不茍的態度和精益求精的執著。
 

(二）傳統明式家具雕作的裝飾之美

18世紀英國家具名師奇彭代爾（Chippendale，1718-1779)在他的《家具指南》中列舉的世上三大家具類型中，明式家具便是其中之一（其余兩大類分別是哥特式Gothic和洛可可式Rococo)。明式家具的聞名與獨特性不僅在于它所用材料的珍貴難得，更在于它獨一的造型形態和讓人折服的精雕細作。復雜的榫卯，細致玲瓏的線腳，從家具到建筑的每一個配件，仿佛都變成了一件件精密的零件，進行著極其講究的精雕細琢。當時造一套講究的木家具，竟然動輒需時十年八載。“明式家具”將宋代木作技巧發揮到極致，在史無前例的高峰上，再推向后無來者的高峰。

明式家具木雕作雕刻花紋的題材十分豐富，主要有卷草、蓮紋、云紋、靈芝、龍紋、花鳥、走獸、山水、人物、吉祥文字圖案及宗教圖案、竹節紋、樹皮紋等自然物象圖案。這些傳統圖案樣式或大氣富貴或溫婉碧玉，都寓有福祿壽喜、加官進爵的吉祥之意，真可謂各有各的妙，各有各的味；其雕飾手法主要運用立體圓雕、透雕、浮雕三種技法類型。

1. 立體圓雕

就是宋代所謂的“混作”，建筑中常用于一些規定在望柱頭上用的人物、鳥獸、柱或藻井上的龍等特別制作。傳承建筑裝飾的立體圓雕手法，傳統明式家具中的圓雕技法也多用在寶座式、五屏風式的鏡臺搭腦和扶手出頭部位。

2. 透雕

又名漏雕，顧名思義，用來美化透風漏光的技術，以虛間實，相較其他兩種技法更能襯托人物、花鳥主題的花紋層次。即便是單一個透雕技藝，就分有“一面做”“兩面做”“整挖”的手法。在建筑上廣泛出現在門窗、飛罩（或落地罩）、橘扇及桓墻上。明式家具中更是廣泛運用透雕技藝，圈椅、官帽椅的背靠板、扶手，架子床、羅漢床的圍子，柜、幾、鏡臺等的背板、角牙等，幾乎所有家具的類型都涉及到了透雕技藝。

3.浮雕

《營造法式》將浮雕細分為四種技法，高浮雕（剔地起突）、中浮雕（壓地隱起）、淺浮雕和線刻（素平）。浮雕技法在黃花梨官帽椅、紫檀官皮箱等多種明式家具類型中都有多元化運用。高浮雕壓縮小，起伏大，明暗對比強烈，視覺效果突出；淺浮雕壓縮大，起伏小，既保持了一種建筑式的平面性，又具有一定的體量感和起伏感；線刻是繪畫與雕塑的結合，靠光影產生，以光代筆，有微妙的起伏，給人以淡雅含蓄的感覺。

明式家具造型雅致，疏密有度，無論是其風格樣式、結構功能還是工藝裝飾、選材配材都值得我們去思考。無怪乎當我們去欣賞那些留傳下來的明式家具時，總是讓人感動；感動于一個即使簡單如凳的家具中也蘊藏著精妙；感動于那些家具的線條總是曲直有度粗細均整，簡潔中染出一股秀凈之氣。

明式家具一直在追求一種矛盾的平衡，融合某種對立因素的和諧。“她”不如用玻璃、鋼架、新型材料搭置的現代家具更直接、更有沖擊力，甚至有時看上去“她”是那么“憨厚愚拙”。但是在那個厚拙的“軀體”里，能感覺得到那流淌著的巧秀歡騰的血液。玲瓏的細致，蘊化在敦實的“外衣”里，“粗”與“細”這兩個矛盾體在此融合。即便是同屬于明式家具稱謂的明清兩代，即便是小小腿足的變化，就有著別具韻味的差異。明時期的家具腿足較多地使用圓形構件，如立柱一般將腿足下端漸漸收細，四條腿足略向外側傾。柱腿之間用圓形的撐子做連絡材，輔助牙子的支托力量，能把較大的木構架托架在家具之上，格外穩正。而清時期的明式家具腿足更為特殊，有直足、鼓腿彭牙、三彎腿等多樣化的向內或向外兜轉的形制，且雕有極具奢華的圖案紋飾，線條也盡顯自然流暢、勁道柔雅之風。從小小的腿足變化中，我們就能體會明清兩代家具的不同風貌；可以說，明式家具在跨越明清兩朝代，在總體風格不變的前提下，依然變化著自己的特色。傳統明式家具“同一中求變化”的理念，如果我們不敬意傳承，不竭力發揚是說不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