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族家具是蒙古人生活的必需品之一。由于蒙古民族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方式，以及木制家具的不易保存性,少有實物留存,給我們今天的蒙古族家具研究帶來一定的困難。本文選取的蒙古族家具實物,來源為內蒙古烏海蒙古族家具博物館,該博物館收集的蒙古族家具來自民間征集和個人收藏者捐獻,經專家鑒定，當為有一定代表性質的蒙古族家具，時間斷代為明清至民國。我們從蒙古族家具的裝飾圖案入手，探尋這個馬背民族造型文化曾經的豐盈認識蒙古人情感的抒發或對其游牧生活狀況表達。作為保留至今的蒙古族傳統家具，其依稀可辨的畫面依然可以為后人提供接近于歷史原貌的真實。圖案的形態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體現當時、當地的文化特質和民族藝術水準，為我們今天的蒙古族文化的研究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實物。
 

有學者指出，所謂“圖案,是圖和案的結合，圖指圖形、圖像,案指方法和手段。蒙古族傳統家具上的裝飾圖案，即是各種圖形圖案的不同方式的排列與組合,它的獨到之處就在于：其裝飾圖案的選取方面視個人喜好而定；另_方面，則是根據蒙古民族的宗教信仰、民俗習慣而約定俗成。由此反觀蒙古族家具的裝飾圖案,會發現，它們與蒙古人的游牧生活息息相關，并同他們的宗教觀念、民俗傳統等聯系緊密。我們所能看到的諸多蒙古族家具裝飾的各種圖案,包括動植物圖案、人物圖案、自然山水和星云圖案、文字圖案、幾何圖案、吉祥圖案和宗教圖案等多種類型。其中不少裝飾圖案,是經過世代相傳約定俗成的，如吉祥圖案等;還有不少圖案是吸收了外來文化的因素而形成的，如藏傳佛教內容的裝飾圖案。這些蒙古族家具的裝飾圖案,被廣泛運用于蒙古人的現實生活中，不論從這些裝飾圖案的造型、色澤、裝飾的寓意、紋樣肌理等方面,都得到了蒙古人的廣泛認同。
 

蒙古族家具上不同種類的裝飾圖案，是以什么技法,如何將豐富的素材配合適當的創作方法繪制出有特色的畫面，這其中又有怎樣的規律？值得作一探討。蒙古族傳統家具圖案大致有以下幾種工藝技法：
 

線描法。這可以說是蒙古族家具裝飾圖案‘‘最常用、最基本的寫生方法，用簡練的線條勾勒出物象的輪廓結構和肌理特征”。在有限的家具空間內營造一種栩栩如生的畫面（如圖-®),蒙古族傳統家具圖案上的一對金魚是來自簡單的線條勾勒方法，運用不同方向上的流暢筆觸變化，勾畫出金魚的游動自如，其動勢富有變化,形態不拘一格。
 

平涂漸變法。也是蒙古族傳統家具圖案繪制時常用的方法，這種方法的圖案營造出一種整體感,有令人過目難忘的印象。往往顏色給人以沖擊感。如圖二，畫面的邊框采用的是先平涂而后漸變的方式,層次感很強，由邊緣深藍色漸變到內部的白色,這種漸變推移的方法把觀者的視線引到純色平涂的中心部分，圖案色彩鮮亮，加上強烈對比色的大膽運用，營造出一種奪目的視覺效果。
 

浮雕加彩繪法。綜觀蒙古族家具的制作工藝,一大部分是使用浮雕加彩繪的方法制作而成。圖三是明清漢族家具木雕作品，圖四是一件蒙古族浮雕加彩繪圖案家具，可以看到在嫻熟的雕刻技巧之上進行的彩繪修飾。這類技法往往根據地域、風俗與民族喜好等特點，以紅色施漆，繼而達到了浮雕、彩繪相結合的獨具風格的家具形式。從圖三、圖四可以看出，圖案的內容都是訪客題材,卻有異曲同工之妙。說明蒙古族到了明清時期也在吸收其他文化的精華，豐富了其家具圖案的內容,使其內涵更加豐滿。
 

在蒙古族傳統家具的各類裝飾圖案中，多是借助植物、動物、人物和吉祥、幾何紋樣等圖案,來表達內心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祈愿的。應該說任何視覺元素落實在畫面上時，多少都加入了創作者的主觀想法,這就是‘‘用具體的事物表示某種抽象概念或思想感情”。2_我們看到的這些蒙古族傳統家具的裝飾圖案,并非只是對自然界和現實生活的直接再現，而是經過蒙古族工匠們思考和理解后的再創造，又通過不同的工藝技法加以渲染表達的結果。
 

蒙古族生活的草原上，有漫山遍野的野花，尤如花海。梅花、迎春花、蘭花、牡丹、蓮花、菊花、丁香花、石竹花、鳳仙花、海棠花等，多不勝數；而草場上的卷草、灌木、枝葉及各種形態的牧草綴滿遼闊的草原;與游牧民族最親近的牲畜更是他們倚賴和敬重的對象,牛、馬、羊、駱駝等在生活中也充

當著重要的角色。如同榮格所言“當一個意象所隱含的東西超過明顯的和直接的意義時，就具有了象征性”。B](當牧人們竭盡全力地用藝術的眼光去記錄和描述自己身邊的這些超越實用功能的動植物,并將它們展現于自己日常所用家具上時，這本身就具有了某種象征意義。它既是對自然的一種崇拜,又是對自然眷顧的一種感恩。
 

種類繁多的草原植物，常常被蒙古族人賦予超越其本身的更多內涵，以蒙古族傳統家具上素喜繪制的蓮花為例，我們可看到在蒙古族傳統家具裝飾圖案中，蓮花的使用與象征性似乎比其他植物花卉的象征意義更加豐富，適用范圍也更為廣泛,而且融入了宗教的元素“這就是說，象征要求形象能體現事物本體的實質，并且足以暗示出它所具有的意義，這是象征的一個基本標準。蓮花的自然屬性所展現出來的美，特別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品格，受到人們的贊譽。在佛教文化中，它也是表示純凈和斷滅的一個主要的佛教象征和符號,凡有關佛教的偶像、器物、建筑,多以此為裝飾“在中國佛教中，蓮花是八大吉祥物之一，這為蓮花增添了更多的象征意義。隨著佛教在蒙古族地區的傳播和流行,蒙古族傳統家具上蓮花形象隨處可見,人們愿意甚至虔誠的相信蓮花的種種寓意。比如將盤根植物蓮花進行復雜多樣式的變形，與其他的花卉與果實結合起來，既可以美化家具及裝飾家具邊框,而且擺放家中也是祈望借根基穩定、枝繁葉茂之義，喻世代繁榮、家道昌盛。如圖五，就是一幅荷花的花瓣變形而成的家具圖案，營造出了一種滿目繁花、金碧輝煌之勢。
 

藏傳佛教圖案紋樣,對于蒙古族家具裝飾圖案的影響還不僅于此，蒙古族自古就是一個擅于與其他民族溝通與交流的民族,也是善于接受新事物的民族。有學者認為“蒙古族和藏族在歷史上政治、經濟、文化等諸方面全面交流和交往還是從1247年蒙古皇子闊端王和西藏藏傳佛教薩迦派教主薩迦班智達在涼州會見開始的”。6((2)實際上,藏傳佛教傳入蒙古高原,并與蒙古族原有的薩滿教相碰撞、交鋒、滲透、融合,有一個漸進的過程，它涉及到蒙古人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并最終融入蒙古族的游牧生活當中。當藏傳佛教進入蒙古高原后，認可了藏傳佛教的蒙古人,不論是上層王公貴族,還是底層普通牧民,都十分虔誠地敬神禮佛,使得藏傳佛教的諸多文化藝術元素，在與蒙古族原始宗教薩滿教的激烈博弈中逐漸占據上風,而象征藏傳佛教標志性圖案紋樣就被提煉出來,進入日常生活領域,且極大地改變了蒙古人的生活習俗。其中，最直接顯現在具體生活中的，就是在蒙古族傳統家具上的具有藏傳佛教元素的裝飾圖案。其中，佛八寶圖案最具代表意義，其在蒙古族傳統家具上的運用，更是日臻完善。如圖六是一個蒙古族傳統家具中的箱子，箱子上的圖案,即是藏傳佛教中八瑞相的圖案,俗稱佛八寶，是藏傳佛教符號中最著名的一組。按照英國著名的藏傳佛教研究專家羅伯特•比爾的研究結果，其傳統的排列順序如下“寶傘代表頭部;金魚代表雙眼;寶瓶代表頸部;妙蓮代表舌頭；右旋白螺代表語;吉祥結代表意，象征著大圓滿思想、續不斷、無頭無尾等表示永恒的寓意,也象征人力、財力永續不斷（如圖七②的排列順序）。此種紋樣變型種類
 

圖七八吉祥圖繁多,應用廣泛，家具上的邊沿邊框角落的裝飾，十有八九都是吉祥結與其他紋樣的組合或是變型樣式；勝利幢代表身；金輪代表雙足。”7(3)如圖八,此箱子的一側面,象征好運的八瑞相圖。這些佛八寶的裝飾圖案，在蒙古人平常使用的各種各樣的佛教圣物和世俗物品上,雕刻繪制十分普遍,如木雕家具、鑿花金屬制品、瓷器、墻鑲板、地毯和絲綢織物,這種將宗教圖案世俗化的處理方式,也是蒙古族家具裝飾圖案中的一個特色。因為，在蒙古人的觀念中，沒有絕對意義上的偶像神，而只是如“騰格里”一樣的自然神衹。
 

對于動物裝飾圖案的象征意味，同前面提及的植物裝飾圖案的象征意味亦相類似。蒙古草原上動物的種類繁多,其中鹿最具代表性。在《蒙古秘史》一書中，早有白鹿與始祖神誕生的神話傳說。蒙古族的原始宗教薩滿教的巫師，也常常將自己扮成牧鹿的模樣,他們認為牧鹿是智慧的象征。當蒙古人入主中原建立元朝后，中原地區漢民族的文化和思想觀念，也逐漸得到蒙古人的接受和認同，漢族人常將鹿作為長壽的象征，在傳統祝壽畫中，鹿經常與壽星為伴，祝福長壽。“鹿”又因諧音‘‘祿”而表達的吉祥意義最為廣泛，因此在吉祥圖案中，常用‘‘鹿”來表示‘‘祿”，一百頭鹿的紋飾圖案稱“百祿”，鹿和蝙蝠在一起的紋圖稱“福祿雙全”或“福祿長久’,“福”和“鹿，，二字搭配稱“福祿壽”。中原漢民族文化的滲透逐漸滲入蒙古族生活的各個領域，蒙古族家具上的圖案即是最好的證明。諸如福祿之類的吉祥寓意，已經常見于明清蒙古族傳統家具之上了，如圖九。
 

論及審美效果，可從以下幾點見出。首先，是既簡約又不妨礙內容添加的審美功效。所謂簡約，是“精簡掉細部及次要部分、保持原形的主要特征和必不可少的部分。”1(⑴其中將所要表現的元素進行精簡,就是一關鍵環節，要求具備超強的概括力和想象能力，做到增一筆多,減一筆少的地步才是真正的精簡,如圖畫面中金魚的魚鱗沒有筆筆俱在，而是利用筆觸的穿插變化，寥寥數筆畫出了金魚栩栩如生的動態，傳達出藝術表現的宗旨,神似重于形似。所謂添加，就是“在基本的形態和輪廓中適當添加其他形態和紋樣,使形象更豐滿,層次更豐富。添加的形態包括點、線和各種形狀，比如葉中套葉、花中套花、花中套葉等，就是傳統圖案常用的變化手段。如圖五,就是典型的一例。外形酷似中國牡丹的花卉，圖案中以_朵花或幾朵花為中心向四圍伸展枝葉，且大都上下左右對稱，畫面繁瑣但大方。
 

其次，是產生了對稱與均衡的直觀的審美功效。所謂對稱,是指“圖案以中軸線或中心點為基點,在其上下左右布置同形、同量圖案紋樣，整體感覺八穩、裝飾性強。”1((14)如圖十，上下左右分別互為對稱,視覺感受協調統一，一目了然，莊重大方。對稱在蒙古族家具圖案中使用的頻率很高,原因就在于此種方法的風格特點很符合人們求平求穩的心理，因而深得人們喜愛。
 

“均衡:以圖案的重心為布局依據,不受軸線制約,在畫面中表現為輕重、大小、對置、強弱、濃淡、肌理感等。”1((14)畫面不求絕對對稱而是以能夠營造出一種靈活、生動、富有韻律感的結構形式為主。圖十_是_幅畫面均衡典型圖例,觀察其左右并不完全對稱,左右圖案看似一致,其實是有變化的,即使如此,仍然給觀者留有不拘一格的看點。
 

圖案的組織形式中，“單獨紋樣是獨立存在、單獨運用的圖案形態，它不受外形制約的一種個體組織形式。如圖十二，花瓶等單獨紋樣單獨存在，畫面元素的外輪廓以三角形的形態呈現，給人十分穩定的感覺。
 

“二方連續紋樣是將一個基本單位紋樣，向左右或上下作連續性重復排列的一種圖案組織形式。形成流暢和富有節奏感的構圖形式,如圖十三蒙古族傳統家具上大量出現這樣的構圖形式,且一般多用于家具結構、門邊框的裝飾，圖案經過藝術處理后，重復的紋樣雖然復雜多變但是有規律可循，同時畫面內部空間營造出了一種封閉而并不閉塞、透氣舒適的視覺空間感受。
 

蒙古族傳統家具裝飾圖案多種多樣，結構組織形式和諧多變,通過上述簡略的分析和探究,我們不難看出，蒙古族文化內涵的豐富多彩,也給了我們以下幾點啟示。

第一，蒙古族對于傳統家具裝飾圖案十分喜愛。筆者調查發現,許多蒙古族家具的裝飾圖案大同小異,這說明民俗和審美的慣性依然存在，經過多年的汰洗，已經形成了較為固定的欣賞習慣和審美模式;第二，蒙古族所喜愛的裝飾圖案，以蒙古草原上常見的花草動物為主，體現了就地取材的地域文化特征。而宗教元素、他民族文化的影響,也常見于蒙古族傳統家具的裝飾圖案上，表現了蒙古族樂于接受新事物、樂于用他民族美好的東西裝飾自己的生活,并熱愛自己生活的天性，他們對生活的自信也一覽無遺。這是蒙古民族性格的一個亮點,也是其民族性格中最為閃光的部分。第三，筆者以為，對于蒙古族傳統家具文化的研究才剛剛開始。在調查中，所見實物并不很多，怎樣保護這些傳統文化的遺存，是我們每個人要面對的現實,也是對時下國家文化政策、非遺保護所提出的極具挑戰性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