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活過來了，樹也沒有死去。
十幾年后，姥爺把這棵還沒有完全成材的楸樹伐掉，做進(jìn)了女兒的陪嫁家具里。
這些家具的哪個部位是由這棵樹做成的呢？是炕桌那造型優(yōu)雅的琴腿嗎？是方凳那榫鉚依然嚴(yán)絲合縫的橫牚嗎？我的目光掠過這些已然蒼老的家具，猜測著那棵樹被加工之后，到底安放在哪一件家具的哪一個位置。姥娘并沒有對母親說，為什么要把這棵樹做進(jìn)家具里。我想，姥爺和姥娘一定相信最終是那棵楸樹在冥冥之中保護(hù)著女兒，救了女兒的命。讓這棵樹伴陪女兒的一生，就能讓庇護(hù)伴陪她的一生；把這棵樹做進(jìn)家具里，就是把對女兒長久的祈福放進(jìn)了家具里。毫無疑問，陪嫁的家具會比父母更長久地伴陪著女兒。
姥爺姥娘，你們當(dāng)年的心思是不是像我說的這樣？
我的姥爺和姥娘40多年前在絕望和饑餓中相繼死去。我小的時候，曾經(jīng)與他們住過一段時日，依我當(dāng)時的年齡，應(yīng)該記住他們的容顏。可是，后來，我竟然記不起他們的模樣了。在那些政治感情高于生命血緣的年月里，他們的形象一直遙遠(yuǎn)而朦朧，不在我的感情領(lǐng)域之內(nèi)。所幸的是母親的家具保存了下來，那棵樹保存了下來，那個故事保存了下來，讓我憑借著這些可視可感的歷史遺存，去辨認(rèn)我曾經(jīng)迷失的感情之路，找回被遺棄了多年的親人。他們的血流淌在我的血管里，我的生命融匯在他們的生命里，這早已是命中注定，誰也無法改變。
靜靜的農(nóng)家院落，春天溫暖的陽光；姥娘抱著柴草走向灶間，清癯的臉是那樣的安詳；廂屋里飄出大漆的氣味和木材的清香，姥爺正默默地給家具上漆，他的手粗糙有力，那是他一生持守和勤勞的見證……70年前的場景，被家具一一保存，今天又一一復(fù)現(xiàn)。樸實(shí)慈祥的姥爺姥娘，熱愛生活的姥爺姥娘，穿過幾十年歷史塵埃的阻隔，重又回到我的心里……
這是我的安慰，也一定是他們的安慰。
關(guān)于家具，這就是我要說的。如今，在家里，圍繞四周的盡是些剛買不多久的新家具，已經(jīng)幾年了，那種陌生感，至今沒有消除。我不知道這些家具要和我們一起生活多長時間，才能被接受為這個家的成員。幸虧不同時期購買的家具，或大或小，總有那么一兩件被保留下來。讓我們能從它們身上找到那些已經(jīng)消失了的家的影子。我們在這個家里談?wù)撃切┘遥瑧涯钅切┘摇２煌募揖咴诓煌课堇飿?gòu)成的家的不同情景不同氛圍，相互之間是不能替代的。正是它們，構(gòu)成了我們平凡而豐富的生活史。在抵達(dá)了曾經(jīng)一直向往著的未來之后，我才明白，在我們的一生中，永遠(yuǎn)不能丟失的東西是什么。
有時，我會在心里與這些舊家具對話。它們所指向的，是我們這個已建立了30多年的家的來路；母親的家具，沿著這來路指向了更遠(yuǎn)的地方。母親把三屜桌、炕桌、方凳陸續(xù)地送給了我，她知道，我們會很好地珍藏它們。我就是在這些家具中長大的，是它們構(gòu)成了我關(guān)于家的最初印象。小時候，為了試試剛得到的一把小刀有多鋒利，我把三屜桌前端的桌邊削下了兩大塊木長條，被母親痛打一頓。看著母親心疼地用紅鋼筆水涂抹在那扎眼的白木茬上。我以為，殘缺的這塊地方，將會永遠(yuǎn)這么難看地裸露著。對于一個總感到童年太漫長的孩子來說，怎么也想不到，50年的時光倏然而去，老年會如此之快地悄然到來。尤其想不到的是，經(jīng)過50年時間不斷地摩挲，這刻痕竟然被撫平了，眼睛難以看到那缺失之處。這令人不可置信，我甚至懷疑那次惡作劇是否真的發(fā)生過。我情不自禁地去撫摸它，我摸到的是光滑的邊緣，只有淺淺的一條凹陷。在世界上，還有什么比無形的靜默的時間有更大的力量在悄悄地改變著萬事萬物呢？
我能看出，母親對她的家具漸漸地冷淡了。如今，她只看重兩件家具：一件是我父親生前睡過的與她的床相對的那張單人床；一件是楸木箱。去年，父親先她而去了，有鄰居來看望她，勸她把父親的床拆掉。她說，她決不會拆掉。她要每日每時都能夠看到這張床。父親最后幾個月整日躺在床上，靠輸液維持生命。母親日夜守著，侍候他到最后一刻。父親走后，母親說，她覺得自己突然老了。她走路需要拄拐杖了。如今，她更多的時間呆在床上，也就是說，在更多的時間里，是父親的床在伴陪著她。
父親穿過的衣服她一件也不丟掉。有一天，她打電話叫我回家，要我?guī)退迅赣H的衣服從各個地方找出來，外衣、內(nèi)衣；單衣、棉衣；新的、舊的。她一件一件地親自疊好，整整齊齊地放進(jìn)了那只木漆剝落色澤暗淡的楸木箱子里，然后把箱子鎖上。
67年前的冬天，在母親出嫁的前一天上午，這只箱子裝滿了母親親手縫制的嫁衣，和那些陪嫁家具一起，抬到了父親家。
責(zé)任編輯 白連春
一
家具是屬于家的，是家里沉默不語的成員。一開始，只是為了要用它們，看著也好看，就把它們買回來，放在屋子里合適的地方，為我們所用。我們整日為生活奔波，忙碌進(jìn)出，家具一聲不響地呆在那兒，隨時消解我們焦慮的心性，安頓我們疲憊的身體。日子久了，不知不覺，彼此之間就漸漸滋生出一種相互依存的情愫。
我們不知道，時光之手究竟將什么東西注入到那些家具里，使這些木制品獲得了一種延續(xù)生命記憶的功能。我們懷著好奇之心或仰慕之情，到帝王的宮殿，到名人的故居，去看他們生活過的家，在他們已成了公共場所的家里隨意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在只見來客不見主人的莫名惆悵中，我們隱約看見那個聲名顯赫的已故者飄忽的身影。其實(shí)，我們所看到的不過是屋里擺設(shè)的一些年代久遠(yuǎn)的家具，只是因?yàn)樗谀菑堊雷由蠈戇^文章，在那張椅子上坐過，是在那張床上去世的……這些家具便具有了某種神秘性和闡釋性。與主人同在一起的生活，改變了它們的身份：過去，是與主人起居相伴的侍從；現(xiàn)在，是唯一留存下來的歷史見證者。在幽暗和失落中，默默地訴說……
普通百姓，居家過日子，一生的建造就是家的日常生活，家具在我們生活里的位置尤為突現(xiàn)。對此，我們平常覺察不到，搬家的時候，感覺就不一樣了。搬家，主要的是搬走家具。一個家，搬走了家具，只剩下空房子，家就消散了。呆在一個搬走了家具的家里，就是呆在家的廢墟之上，呆在一個滿目凄涼的地方。
10多年前一個秋天的下午，我回父母家，幫他們搬家。整個這一條街都要被拆掉，老屋也將一同被毀。父母在這里住了40多年，我人生最早的記憶，就是當(dāng)年搬進(jìn)這幢屋子那天一些影影綽綽的片斷。我們一家6口，在這棟日式房屋里，度過了最艱辛也是最親密的日子。后來，我和弟兄們各自成了家，搬了出去，父母繼續(xù)在這兒住。我們不斷地回來，回來看望父母，看望老家。現(xiàn)在，這個家到了要與這幢房屋分手的時候了。所有的家具和物品很快就裝上了車，被拉走了。我留了下來，關(guān)上臨街的門，一個人，獨(dú)自留在屋子里，最后再看一看這個家。
我從外屋轉(zhuǎn)過狹窄的廊道，進(jìn)到小里屋，又從廚房走到后涼臺。到處都空空蕩蕩，我的心也空空蕩蕩。我突然發(fā)覺，家具沒有了，那些幾十年來一直固定擺放在房間各處的家具，那些與我們相濡以沫一起度過了艱難歲月的家具，一旦離開了老屋，那個熟悉親切的家也就隨之消失，不復(fù)存在了。盡管，家的氣味，依然不離不散，飄蕩在空無一物的老屋里；家的印記依然殘留在老屋的各個角落：每一扇窗，每一扇門以及門上光滑的銅把手，布滿了往昔生活的擦痕；咯吱作響的木地板，廊道兩端的水泥臺階，疊印著父母弟兄和我在各個生活時期走過的腳印；還有那每一面掛滿過獎狀、照片、年畫的墻壁，此刻，我不但看見了它上面印著的家具倚靠過的痕跡，還能清晰地看到那封存于墻內(nèi)多年的陳影舊像……然而，當(dāng)這一切與家具分離，不再相依相存時，竟顯得如此落寞和凄涼。它們獨(dú)自守著家屋，到最后一刻……
唯有涼臺上的那個大水缸還在伴隨著它們。母親臨走時，看了它很久，說，把它放在這兒吧。于是，這口上面打了幾個鋦子的水缸就被留下了。母親說，它是1941年來到這個家的。它和那些家具一樣，來到這個家的時間比我的年齡還長。這水缸曾給我的童年帶來過永難忘懷的歡樂：冬天寒冷的早晨，撈一片冰碴吃，體驗(yàn)一次非同尋常的刺激；夏日炎熱的下午，舀一瓢清涼的水喝，驅(qū)除心中吃不到冰糕的傷感；還有水缸里那特有的涼森森青苔一般清新的氣味，我常常把頭伸進(jìn)去盡情地嗅，那氣味真是妙不可言！在家里沒有安裝自來水管的那20多年里，這水缸為我們的生活立下了汗馬功勞，它能盛下滿滿的4大鐵桶水，節(jié)省著用可以用兩天。那時，我還是個中學(xué)生，每次挑水，向缸里倒最后一桶水時，看著激蕩回旋的清澈水花漫出缸沿，我心里都會涌現(xiàn)出一種萬事俱足的感覺。是的，這水缸一定不會忘記，在那些年月里，我們是多么易于滿足啊！
此時，整個屋子只剩下了它自己，孤零零地蹲在這兒，委屈地望著我，像是在說，你們就這樣把我撇棄了嗎？夕陽的一抹余暉淡淡地從玻璃窗反射過來，好像在作最后的撫摩，為它即將與老屋同歸于盡而嘆息。
面對水缸，我倚著墻坐了下來，久久地凝望著它，我知道，被水缸儲存起來的那些往事，今后只能到縹緲的記憶中去尋找了……
二
最初的家具常常在搬家中被一件件丟棄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或破裂了，損壞了，不能再用了；或樣式過時了，陳舊了，與新的家不相稱了。總歸會找出充分的理由，下決心把它們換成新的。我們在結(jié)婚之后的30多年里，搬過9次家，每次都會有那么一兩件或小或大的家具被我們拋棄了。
第一次是那個左搖右晃的小竹子書架，這是一位朋友送給我們的結(jié)婚禮品。他從幾千里之外的四川，乘火車，坐船，換汽車，走了幾天幾夜才背回來。在荒原上，它曾經(jīng)是我們那個小小的家里唯一一件具有文化氣味的物件。我們把它放在床頭后面的墻角里，用一塊藍(lán)色的襯布遮擋著它，生怕被人發(fā)現(xiàn)放在書架上的“毒草”———幾十本中外文學(xué)名著。在那個荒蠻麻木的環(huán)境里，這個小書架時時提醒我們，不要忘了我們心中的向往；不要忘了在某一些歷史時期，在世界上某一些地方，人類還存在著另外一種高尚的精神生活。后來，它隨我們遷居到了城市，我們把它放在新做的書櫥旁邊；當(dāng)我們搬到另一座城市時，它被拋棄了。我已忘記了為什么沒有把它裝上車。那是我們第5次搬家，是一個冬夜，黎明即將來臨，一切尚在黑暗之中。我匆忙地看了它一眼，最后一次關(guān)上了那個家的房門。讓它孤零一“人”留在了那間空曠的屋里……
結(jié)婚時的半櫥，也早已從我們的生活里消失不見了。這是當(dāng)初我們家里最顯赫、最值錢的一件家具。它曾讓我們的家蓬蓽生輝。上個世紀(jì)70年代，買這樣一個土黃色的做工粗糙的半櫥，要花70元錢，相當(dāng)于一個工人2個月的工資，還須先通過關(guān)系，從木器廠討要一張半櫥的供應(yīng)票，然后，再等通知去取。終于等來了消息，可以去拉半櫥了！我們興奮不已，我借了一輛地排車，妻子非要和我一起去不可。她說，她一定要陪著我，和我一起拉一次地排車。我曾經(jīng)在一段時間里以拉地排車為職業(yè)，我夸張地向她描述，在這個道路起伏不平的城市里，干這樣的活身心有多么疲憊。她一直有一個心愿：以她的愛補(bǔ)償我獨(dú)自一人時嘗受過的艱難，彌補(bǔ)當(dāng)初因未曾相識而不能與我共患難的遺憾。這次，她終于有機(jī)會實(shí)現(xiàn)她的愿望了！
木器廠在近郊，我們來回幾乎走了整整一天。我駕車，她拉邊繩。妻子生性浪漫，極富想象力，她很快就進(jìn)入了假定情景之中。也許是要全力分擔(dān)我當(dāng)年的苦難，她鉚足了勁拉邊繩，不料，那半櫥很輕，她常常因用力過猛，反倒把車?yán)眯毕蛞贿叀覀冃α似饋恚怕_步。在春天下午的陽光里，我們像那每一次并肩散步在荒原小徑一樣，滿心的喜悅，拉著地排車，一會兒爬坡，一會兒下坡，走過了一條條我曾經(jīng)滴落了無數(shù)汗水的街道。我們不斷地回頭看立在車上那嶄新的半櫥，在藍(lán)天之下，它漂亮，有氣派，散發(fā)著樹木的清香。我們仿佛是在一起拉著我們溫馨而充滿了希望的家走向未來……
20年后，在一次搬家時，我把半櫥賣給了收舊家具的，好像賣了5元錢。
就這樣，經(jīng)過數(shù)次搬家，終于有一天，我們發(fā)現(xiàn)，結(jié)婚時的家具只剩下了兩件，是當(dāng)年最不起眼的：一個床頭柜和一個小板凳。
今天，當(dāng)我一一審視過往生活時，我才感到，這是多么不可思議啊！不是因?yàn)閬G棄了結(jié)婚時的家具，而是在丟棄時那種輕松的心情。當(dāng)初，每一次賣掉換掉結(jié)婚時置辦的家具，我都毫不猶豫，滿不在乎；沒有一絲留戀之情，反倒懷著一種喜悅的心情，認(rèn)為那是意氣風(fēng)發(fā)不斷走向新生活的一種標(biāo)志。對每一件家具的來歷以及圍繞著家具所衍生出來的那些美好的生活感情，我是完全輕忽忘卻了。我生命的腳步是那樣急切，那樣匆忙，只知向前看，忘記了生活是從哪里開始的，更沒有意識到，丟掉了家具，也就丟掉了往昔生活的一種憑據(jù)，丟失了儲存感情記憶的一種器具。油漆斑駁的圓桌、翹起了桌面的二屜桌、低矮的小飯櫥……就是它們，曾經(jīng)以嶄新的面貌構(gòu)成了我們盡管簡單卻無比溫暖的家庭場景，收藏了一家人共同品嘗過的喜怒哀樂。年年月月，時光流逝，我們相互依存的生活和感情就在其間生成、展開，沉淀為兩個人共同的生命歷史……假如積存了感情記憶的“物”都不在了，對那個遙遠(yuǎn)的家的懷念又能依附在哪里呢？
十幾年后，姥爺把這棵還沒有完全成材的楸樹伐掉，做進(jìn)了女兒的陪嫁家具里。
這些家具的哪個部位是由這棵樹做成的呢？是炕桌那造型優(yōu)雅的琴腿嗎？是方凳那榫鉚依然嚴(yán)絲合縫的橫牚嗎？我的目光掠過這些已然蒼老的家具，猜測著那棵樹被加工之后，到底安放在哪一件家具的哪一個位置。姥娘并沒有對母親說，為什么要把這棵樹做進(jìn)家具里。我想，姥爺和姥娘一定相信最終是那棵楸樹在冥冥之中保護(hù)著女兒，救了女兒的命。讓這棵樹伴陪女兒的一生，就能讓庇護(hù)伴陪她的一生；把這棵樹做進(jìn)家具里，就是把對女兒長久的祈福放進(jìn)了家具里。毫無疑問，陪嫁的家具會比父母更長久地伴陪著女兒。
姥爺姥娘，你們當(dāng)年的心思是不是像我說的這樣？
我的姥爺和姥娘40多年前在絕望和饑餓中相繼死去。我小的時候，曾經(jīng)與他們住過一段時日，依我當(dāng)時的年齡，應(yīng)該記住他們的容顏。可是，后來，我竟然記不起他們的模樣了。在那些政治感情高于生命血緣的年月里，他們的形象一直遙遠(yuǎn)而朦朧，不在我的感情領(lǐng)域之內(nèi)。所幸的是母親的家具保存了下來，那棵樹保存了下來，那個故事保存了下來，讓我憑借著這些可視可感的歷史遺存，去辨認(rèn)我曾經(jīng)迷失的感情之路，找回被遺棄了多年的親人。他們的血流淌在我的血管里，我的生命融匯在他們的生命里，這早已是命中注定，誰也無法改變。
靜靜的農(nóng)家院落，春天溫暖的陽光；姥娘抱著柴草走向灶間，清癯的臉是那樣的安詳；廂屋里飄出大漆的氣味和木材的清香，姥爺正默默地給家具上漆，他的手粗糙有力，那是他一生持守和勤勞的見證……70年前的場景，被家具一一保存，今天又一一復(fù)現(xiàn)。樸實(shí)慈祥的姥爺姥娘，熱愛生活的姥爺姥娘，穿過幾十年歷史塵埃的阻隔，重又回到我的心里……
這是我的安慰，也一定是他們的安慰。
關(guān)于家具，這就是我要說的。如今，在家里，圍繞四周的盡是些剛買不多久的新家具，已經(jīng)幾年了，那種陌生感，至今沒有消除。我不知道這些家具要和我們一起生活多長時間，才能被接受為這個家的成員。幸虧不同時期購買的家具，或大或小，總有那么一兩件被保留下來。讓我們能從它們身上找到那些已經(jīng)消失了的家的影子。我們在這個家里談?wù)撃切┘遥瑧涯钅切┘摇２煌募揖咴诓煌课堇飿?gòu)成的家的不同情景不同氛圍，相互之間是不能替代的。正是它們，構(gòu)成了我們平凡而豐富的生活史。在抵達(dá)了曾經(jīng)一直向往著的未來之后，我才明白，在我們的一生中，永遠(yuǎn)不能丟失的東西是什么。
有時，我會在心里與這些舊家具對話。它們所指向的，是我們這個已建立了30多年的家的來路；母親的家具，沿著這來路指向了更遠(yuǎn)的地方。母親把三屜桌、炕桌、方凳陸續(xù)地送給了我，她知道，我們會很好地珍藏它們。我就是在這些家具中長大的，是它們構(gòu)成了我關(guān)于家的最初印象。小時候，為了試試剛得到的一把小刀有多鋒利，我把三屜桌前端的桌邊削下了兩大塊木長條，被母親痛打一頓。看著母親心疼地用紅鋼筆水涂抹在那扎眼的白木茬上。我以為，殘缺的這塊地方，將會永遠(yuǎn)這么難看地裸露著。對于一個總感到童年太漫長的孩子來說，怎么也想不到，50年的時光倏然而去，老年會如此之快地悄然到來。尤其想不到的是，經(jīng)過50年時間不斷地摩挲，這刻痕竟然被撫平了，眼睛難以看到那缺失之處。這令人不可置信，我甚至懷疑那次惡作劇是否真的發(fā)生過。我情不自禁地去撫摸它，我摸到的是光滑的邊緣，只有淺淺的一條凹陷。在世界上，還有什么比無形的靜默的時間有更大的力量在悄悄地改變著萬事萬物呢？
我能看出，母親對她的家具漸漸地冷淡了。如今，她只看重兩件家具：一件是我父親生前睡過的與她的床相對的那張單人床；一件是楸木箱。去年，父親先她而去了，有鄰居來看望她，勸她把父親的床拆掉。她說，她決不會拆掉。她要每日每時都能夠看到這張床。父親最后幾個月整日躺在床上，靠輸液維持生命。母親日夜守著，侍候他到最后一刻。父親走后，母親說，她覺得自己突然老了。她走路需要拄拐杖了。如今，她更多的時間呆在床上，也就是說，在更多的時間里，是父親的床在伴陪著她。
父親穿過的衣服她一件也不丟掉。有一天，她打電話叫我回家，要我?guī)退迅赣H的衣服從各個地方找出來，外衣、內(nèi)衣；單衣、棉衣；新的、舊的。她一件一件地親自疊好，整整齊齊地放進(jìn)了那只木漆剝落色澤暗淡的楸木箱子里，然后把箱子鎖上。
67年前的冬天，在母親出嫁的前一天上午，這只箱子裝滿了母親親手縫制的嫁衣，和那些陪嫁家具一起，抬到了父親家。
責(zé)任編輯 白連春
一
家具是屬于家的，是家里沉默不語的成員。一開始，只是為了要用它們，看著也好看，就把它們買回來，放在屋子里合適的地方，為我們所用。我們整日為生活奔波，忙碌進(jìn)出，家具一聲不響地呆在那兒，隨時消解我們焦慮的心性，安頓我們疲憊的身體。日子久了，不知不覺，彼此之間就漸漸滋生出一種相互依存的情愫。
我們不知道，時光之手究竟將什么東西注入到那些家具里，使這些木制品獲得了一種延續(xù)生命記憶的功能。我們懷著好奇之心或仰慕之情，到帝王的宮殿，到名人的故居，去看他們生活過的家，在他們已成了公共場所的家里隨意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在只見來客不見主人的莫名惆悵中，我們隱約看見那個聲名顯赫的已故者飄忽的身影。其實(shí)，我們所看到的不過是屋里擺設(shè)的一些年代久遠(yuǎn)的家具，只是因?yàn)樗谀菑堊雷由蠈戇^文章，在那張椅子上坐過，是在那張床上去世的……這些家具便具有了某種神秘性和闡釋性。與主人同在一起的生活，改變了它們的身份：過去，是與主人起居相伴的侍從；現(xiàn)在，是唯一留存下來的歷史見證者。在幽暗和失落中，默默地訴說……
普通百姓，居家過日子，一生的建造就是家的日常生活，家具在我們生活里的位置尤為突現(xiàn)。對此，我們平常覺察不到，搬家的時候，感覺就不一樣了。搬家，主要的是搬走家具。一個家，搬走了家具，只剩下空房子，家就消散了。呆在一個搬走了家具的家里，就是呆在家的廢墟之上，呆在一個滿目凄涼的地方。
10多年前一個秋天的下午，我回父母家，幫他們搬家。整個這一條街都要被拆掉，老屋也將一同被毀。父母在這里住了40多年，我人生最早的記憶，就是當(dāng)年搬進(jìn)這幢屋子那天一些影影綽綽的片斷。我們一家6口，在這棟日式房屋里，度過了最艱辛也是最親密的日子。后來，我和弟兄們各自成了家，搬了出去，父母繼續(xù)在這兒住。我們不斷地回來，回來看望父母，看望老家。現(xiàn)在，這個家到了要與這幢房屋分手的時候了。所有的家具和物品很快就裝上了車，被拉走了。我留了下來，關(guān)上臨街的門，一個人，獨(dú)自留在屋子里，最后再看一看這個家。
我從外屋轉(zhuǎn)過狹窄的廊道，進(jìn)到小里屋，又從廚房走到后涼臺。到處都空空蕩蕩，我的心也空空蕩蕩。我突然發(fā)覺，家具沒有了，那些幾十年來一直固定擺放在房間各處的家具，那些與我們相濡以沫一起度過了艱難歲月的家具，一旦離開了老屋，那個熟悉親切的家也就隨之消失，不復(fù)存在了。盡管，家的氣味，依然不離不散，飄蕩在空無一物的老屋里；家的印記依然殘留在老屋的各個角落：每一扇窗，每一扇門以及門上光滑的銅把手，布滿了往昔生活的擦痕；咯吱作響的木地板，廊道兩端的水泥臺階，疊印著父母弟兄和我在各個生活時期走過的腳印；還有那每一面掛滿過獎狀、照片、年畫的墻壁，此刻，我不但看見了它上面印著的家具倚靠過的痕跡，還能清晰地看到那封存于墻內(nèi)多年的陳影舊像……然而，當(dāng)這一切與家具分離，不再相依相存時，竟顯得如此落寞和凄涼。它們獨(dú)自守著家屋，到最后一刻……
唯有涼臺上的那個大水缸還在伴隨著它們。母親臨走時，看了它很久，說，把它放在這兒吧。于是，這口上面打了幾個鋦子的水缸就被留下了。母親說，它是1941年來到這個家的。它和那些家具一樣，來到這個家的時間比我的年齡還長。這水缸曾給我的童年帶來過永難忘懷的歡樂：冬天寒冷的早晨，撈一片冰碴吃，體驗(yàn)一次非同尋常的刺激；夏日炎熱的下午，舀一瓢清涼的水喝，驅(qū)除心中吃不到冰糕的傷感；還有水缸里那特有的涼森森青苔一般清新的氣味，我常常把頭伸進(jìn)去盡情地嗅，那氣味真是妙不可言！在家里沒有安裝自來水管的那20多年里，這水缸為我們的生活立下了汗馬功勞，它能盛下滿滿的4大鐵桶水，節(jié)省著用可以用兩天。那時，我還是個中學(xué)生，每次挑水，向缸里倒最后一桶水時，看著激蕩回旋的清澈水花漫出缸沿，我心里都會涌現(xiàn)出一種萬事俱足的感覺。是的，這水缸一定不會忘記，在那些年月里，我們是多么易于滿足啊！
此時，整個屋子只剩下了它自己，孤零零地蹲在這兒，委屈地望著我，像是在說，你們就這樣把我撇棄了嗎？夕陽的一抹余暉淡淡地從玻璃窗反射過來，好像在作最后的撫摩，為它即將與老屋同歸于盡而嘆息。
面對水缸，我倚著墻坐了下來，久久地凝望著它，我知道，被水缸儲存起來的那些往事，今后只能到縹緲的記憶中去尋找了……
二
最初的家具常常在搬家中被一件件丟棄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或破裂了，損壞了，不能再用了；或樣式過時了，陳舊了，與新的家不相稱了。總歸會找出充分的理由，下決心把它們換成新的。我們在結(jié)婚之后的30多年里，搬過9次家，每次都會有那么一兩件或小或大的家具被我們拋棄了。
第一次是那個左搖右晃的小竹子書架，這是一位朋友送給我們的結(jié)婚禮品。他從幾千里之外的四川，乘火車，坐船，換汽車，走了幾天幾夜才背回來。在荒原上，它曾經(jīng)是我們那個小小的家里唯一一件具有文化氣味的物件。我們把它放在床頭后面的墻角里，用一塊藍(lán)色的襯布遮擋著它，生怕被人發(fā)現(xiàn)放在書架上的“毒草”———幾十本中外文學(xué)名著。在那個荒蠻麻木的環(huán)境里，這個小書架時時提醒我們，不要忘了我們心中的向往；不要忘了在某一些歷史時期，在世界上某一些地方，人類還存在著另外一種高尚的精神生活。后來，它隨我們遷居到了城市，我們把它放在新做的書櫥旁邊；當(dāng)我們搬到另一座城市時，它被拋棄了。我已忘記了為什么沒有把它裝上車。那是我們第5次搬家，是一個冬夜，黎明即將來臨，一切尚在黑暗之中。我匆忙地看了它一眼，最后一次關(guān)上了那個家的房門。讓它孤零一“人”留在了那間空曠的屋里……
結(jié)婚時的半櫥，也早已從我們的生活里消失不見了。這是當(dāng)初我們家里最顯赫、最值錢的一件家具。它曾讓我們的家蓬蓽生輝。上個世紀(jì)70年代，買這樣一個土黃色的做工粗糙的半櫥，要花70元錢，相當(dāng)于一個工人2個月的工資，還須先通過關(guān)系，從木器廠討要一張半櫥的供應(yīng)票，然后，再等通知去取。終于等來了消息，可以去拉半櫥了！我們興奮不已，我借了一輛地排車，妻子非要和我一起去不可。她說，她一定要陪著我，和我一起拉一次地排車。我曾經(jīng)在一段時間里以拉地排車為職業(yè)，我夸張地向她描述，在這個道路起伏不平的城市里，干這樣的活身心有多么疲憊。她一直有一個心愿：以她的愛補(bǔ)償我獨(dú)自一人時嘗受過的艱難，彌補(bǔ)當(dāng)初因未曾相識而不能與我共患難的遺憾。這次，她終于有機(jī)會實(shí)現(xiàn)她的愿望了！
木器廠在近郊，我們來回幾乎走了整整一天。我駕車，她拉邊繩。妻子生性浪漫，極富想象力，她很快就進(jìn)入了假定情景之中。也許是要全力分擔(dān)我當(dāng)年的苦難，她鉚足了勁拉邊繩，不料，那半櫥很輕，她常常因用力過猛，反倒把車?yán)眯毕蛞贿叀覀冃α似饋恚怕_步。在春天下午的陽光里，我們像那每一次并肩散步在荒原小徑一樣，滿心的喜悅，拉著地排車，一會兒爬坡，一會兒下坡，走過了一條條我曾經(jīng)滴落了無數(shù)汗水的街道。我們不斷地回頭看立在車上那嶄新的半櫥，在藍(lán)天之下，它漂亮，有氣派，散發(fā)著樹木的清香。我們仿佛是在一起拉著我們溫馨而充滿了希望的家走向未來……
20年后，在一次搬家時，我把半櫥賣給了收舊家具的，好像賣了5元錢。
就這樣，經(jīng)過數(shù)次搬家，終于有一天，我們發(fā)現(xiàn)，結(jié)婚時的家具只剩下了兩件，是當(dāng)年最不起眼的：一個床頭柜和一個小板凳。
今天，當(dāng)我一一審視過往生活時，我才感到，這是多么不可思議啊！不是因?yàn)閬G棄了結(jié)婚時的家具，而是在丟棄時那種輕松的心情。當(dāng)初，每一次賣掉換掉結(jié)婚時置辦的家具，我都毫不猶豫，滿不在乎；沒有一絲留戀之情，反倒懷著一種喜悅的心情，認(rèn)為那是意氣風(fēng)發(fā)不斷走向新生活的一種標(biāo)志。對每一件家具的來歷以及圍繞著家具所衍生出來的那些美好的生活感情，我是完全輕忽忘卻了。我生命的腳步是那樣急切，那樣匆忙，只知向前看，忘記了生活是從哪里開始的，更沒有意識到，丟掉了家具，也就丟掉了往昔生活的一種憑據(jù)，丟失了儲存感情記憶的一種器具。油漆斑駁的圓桌、翹起了桌面的二屜桌、低矮的小飯櫥……就是它們，曾經(jīng)以嶄新的面貌構(gòu)成了我們盡管簡單卻無比溫暖的家庭場景，收藏了一家人共同品嘗過的喜怒哀樂。年年月月，時光流逝，我們相互依存的生活和感情就在其間生成、展開，沉淀為兩個人共同的生命歷史……假如積存了感情記憶的“物”都不在了，對那個遙遠(yuǎn)的家的懷念又能依附在哪里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