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線造型是中國藝術最為顯著的特征，從甲骨文開始，我們的祖先就顯示出得天獨厚、無與倫比的駕御線條的藝術才能。而后世的書法與繪畫則以更為自由和多樣的線的曲直運動和空間構造，表現出跌宕多姿的形體動態、情感意興和氣勢力量。張光宇先生深得中國傳統的以線造型技巧之妙，又在此基礎上推陳出新。他設計的這套家具，充分運用了線條的實與虛、粗與細、直與曲在造型藝術中的不同功用。有的地方把直線相交處處理為弧形（如寫字臺桌面的四角處），或把直線處理為曲線（如茶幾的腿部與面的邊緣處），以增強整個造型的活力；有的地方把裝飾的重要部位處理為虛線（如椅背部位的鏤空虛線），以形成空靈與厚重、松與緊的對比。由于線的恰當處理和造型的厚重，形成了內縮與外張兩種態勢相反、相輔相成的力量感和十分可貴的沉雄穩健的氣勢，一派開闊寬厚的氣象，使人不禁聯想到張光宇先生本人那慈藹敦厚、寬容博達的性格特征。
　　在產生于兩千多年以前的我國古代文化典籍《周易》和《論語》之中，都包含了關于裝飾的樸素的辯證思想，頗受張光宇先生的推崇。《周易》全書共有六十四卦，其中有一卦叫《賁》，談到了修飾物品。《賁》卦的最后一爻是上九，下面的解釋說：“白賁。”謂樸素的修飾。《論語·雍也》中說：“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明確地闡釋了“文與質”、“絢爛與質樸”之間的辯證統一關系。張光宇先生深諳繁與簡的辯證法，他的家具設計采取了與功能相結合的適度裝飾，可謂“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曾受教于張光宇先生門下的我國著名公共藝術家袁運甫先生曾專門著文指出：“光宇先生從不把裝飾僅僅歸入純形式的范疇。”袁氏的論斷恰好可以作為張光宇先生這套家具設計作品的注腳。寫字臺與斗柜的各個把手在抽屜關閉的情況下，首尾相接，在黑色或原木色器物表面共同巧妙地組成了一道參與構成的美麗的紅色結構線，絕非“為了裝飾而裝飾”，而是將裝飾與功能水乳交融地結合為一體。
　　張光宇先生設計的如圖2所示的茶幾，是這套作品中的精品，也是其所設計的大量家具中有幸存至今日的代表作。謂佛門有“八寶”，即法螺、法輪、寶傘、白蓋、蓮花、寶瓶、金魚和盤長八件寶物，又稱為“八吉祥”，盤長為“八寶”中的第八品佛，俗稱“八吉”，象征長久、連綿不斷，代表八寶的全部。我們所熟知的中國結又稱盤長結。這茶幾的面，便采用了盤長結的外形，又與傳統吉祥圖案中的如意紋相似，不論是從裝飾學還是民俗學的角度來看，該設計都具有深厚的中國傳統文化意蘊。這種將設計構思與我國民俗文化當中的抽象性符號和寓意象征性形象相結合的方法顯然是受到了我國傳統的明清家具裝飾藝術的影響。盤長、方勝、“萬”字紋、回紋、如意頭、云紋、雷紋、龍紋、鳳紋等裝飾紋樣往往寄托了幸福平安、萬事如意、龍鳳呈祥等特定的美好含義，反映了中華民族崇尚喜慶、健康、和諧的民族性格。將具有吉祥寓意的裝飾語言運用于現代家具的設計中，并且在外部髹飾上使用中國傳統漆工藝，色彩選用自戰國時代的漆器就開始大量使用的黑與紅的搭配，使用了具有中華民族特色的黑色與中國銀朱，這樣，無疑大大增加了作品的民族性和深刻的文化語義，正符合張光宇先生“藝術的民族化與現代化相結合”的學術理念。與張光宇先生生活在同一時代的包豪斯設計藝術家，也曾有一件三條腿、面部略呈三角形的茶幾設計作品，在造型上與張先生的這一設計有相通之處，但卻沒有張先生這件作品所具有的雍容典雅的中國氣派。從上述兩件作品的比較中，不難看出，張光宇先生不僅能夠緊緊把握時代脈搏，以敏銳的目光關注他所生存的時代的藝壇動向（如包豪斯運動等），而且做到了植根于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藝術傳統，立足于本民族的歷史和現實，創造出“既要新，又要耐看”（張光宇先生語）的優秀藝術作品。
　　近年來，我們欣喜地看到，明式家具等具有中國民族風格的家具在國內外備受推崇，在國際拍賣市場及民間購藏市場上受到廣泛關注，許多西方人的家中也擺放中式家具，沿著張光宇先生開辟的現代中式家具設計思路前進的藝術家們設計的現代中式家具，也日益為世人所矚目。更令人振奮的是，西方家具設計界的許多資深設計師們都贊同以中國元素來提升設計的品位。上述現象也客觀地證實了張光宇先生革新中式家具的思路，在當代仍然具有引領設計家道路的啟發與指導意義。
　　
　　相廣泓 上海工程技術大學藝術設計學院
　　| 內容摘要 | 藝術的民族化與現代化是張光宇先生學術思想的核心。其在裝飾藝術上的深厚造詣貫穿于他所涉獵的包括家具設計在內的各個藝術門類之中。他的家具設計深得中國傳統造型之妙，又在此基礎上推陳出新，并且將裝飾與功能水乳相融。
　　[關鍵詞] 張光宇／家具設計/文化藝術民族化
　　
　　
　　1→張光宇先生設計的斗柜
　　
　　
　　2→張光宇先生設計的茶幾
　　
　　在張光宇先生（1900-1965）的少年時代，我們的祖國在帝國主義列強的鐵蹄之下日漸衰頹，長期積弱，危機四伏。十九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上海是以新興的市民文化為核心的中國新興都市文明的代表，被迫向西方文明全面開放。少年時代即在滬獨立謀生的張光宇先生，不僅是具有中國民族文化根性的熟諳傳統文化精髓的自由知識分子（或曰“文化人”）的代表，而且是民族痛苦的先覺，在受到了西方資本、商品、生活方式、價值觀念的全面沖擊之后，他懷著滿腔愛國熱忱，針對民生凋敝、工業落后的現實，率先自覺地開始了文化藝術民族化、現代化的探索進程，夢想以新藝術來增強國力，提升國民的精神與物質文明水準。救亡圖存、振興民族工業成為張光宇先生致力于包括家具設計在內的諸多領域的現代設計的理論研究與藝術實踐的重要契機，本文將著重探討他的家具設計藝術。
　　1936年，熊十力先生在《十力語要》卷二中寫道：“釋迦牟尼為一大事因緣出世。王船山先生自題其座右銘曰：我生有事。此是何等襟懷！吾人可不猛省？”我國另一著名學者陳寅恪先生也一再倡導這種“我生有事”的“擔當”精神。張光宇先生認為，這是一種歷史：民族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核心思想是以天下為己任，與儒家所言之“內圣外王”、“克己復禮”若合符契。正是在“我生有事”思想的激勵之下，1933年，剛過而立之年，風華正茂的張光宇先生，不愿繼續為洋人做事，辭去了英美煙草公司圖畫部的職務，把全部精力投入與朋友合辦的時代圖書公司。他懷著振興祖國實業的滿腔熱忱，冒著賠錢的危險以“中國美術刊行社”的名義，出版了學術性極強的《近代工藝美術》一書，他把歐美將造型藝術與現代工業技術相結合的新興的設計藝術稱為“工藝美術”，該書可謂中國設計藝術最為重要的早期著作之一。在該書的序言中，他強調指出：“一切教育文化社會國家民族世界的組織，都容納在物質藝術所化生的生存競爭的正規之中。現在我們怎樣證明現代各國和各民族的組織和進取的途徑？當然也有不少數的國家民族因為沒有認定物質藝術所化生的生存而落后了，也有不少數的因已認定了目標正在猛烈地干；顯然已判別出力量的強與弱的對峙，不免要有一種不調和的局勢，在落后的許多國家民族一方面著想，也就非得起來奮力圖謀不可了。”序言的最后，他又說：“至尤希望大家多多的倡導，多多的用力；最后我們可以得到工藝美術的正真創造性，甚至連歐美的發達也超過了，這都是我們應有的籌劃，也是我們應做的事了。”
　　“行勝于言”，除了為現代設計在中國的發展尋求智力支持和理論基礎之外，更重要的是，他身體力行地致力于多種現代設計的實踐工作，認為日后此業必大興于世，而且民族工商業的興盛有賴于此，這是何等高瞻遠矚的預測！生活在最早被迫對外開放的上海，徜徉于十里洋場的張光宇，比當代中國設計藝術家們更早地直面歐風美雨，更早地飽覽了西方藝術史上居于現代主義高峰的茂林嘉卉，他訥于言而敏于行，以嚴謹勤奮的治學態度和孜孜以求的探索精神，廣泛涉獵了家具設計、動畫設計、舞臺設計、書籍裝幀、標志設計、室內設計等諸多藝術門類，確立了極具個性的獨特的藝術語言，創作出許多具有經典的優秀作品。由于篇幅所限，本文僅就他的現代中式家具設計展開討論。
　　張光宇先生主張，現代設計應繼承和發揚中國的傳統風格，吸取民族傳統文化藝術的精華，并在此基礎上結合時代精神，銳意創新，走民族化與現代化相結合的道路。藝術的民族化與現代化是張光宇先生學術思想的核心，廣泛地體現在他在各個領域的許多優秀設計作品之中。在他的學術論文《需要新，也需要耐看》的開篇處，張光宇先生明確指出“藝術需要新，不是拿洋辦法來代替新；需要耐看，不是用舊筆墨來代替耐看”。在接下來的論述中，他又說“擺在目前的問題，似乎有些總是有關新舊的問題，今古的問題，中西的問題。大家也都明白，如果明白了推陳出新的問題，也就解決了新舊問題。明白了古為今用的問題，也就解決了今古問題。明白了正確學習西洋的問題，也就解決了中西問題”。張光宇先生的一生是孜孜不倦地進行藝術勞作的一生，他以諸多具有時代先導性的設計藝術作品客觀地印證了自己藝術的民族化與現代化相結合的學術觀點，本文所要討論的他所設計的現代中式家具，正是證實這一學術觀點的極佳例證。
　　張光宇先生是中國現代中式家具設計的先行者。在張光宇先生的兒子張臨春老師和女兒張宜秋女士的大力協助下，筆者于2005年歲末在張先生故居，拍攝了幸存至今日的由張先生親手設計于20世紀30年代上海灘的家具藝術珍品。
　　這套珍貴的家具共有五件，是我國現存的早期現代家具設計藝術作品中的精品，包括茶幾兩件和寫字臺、椅子、斗柜各一件。張光宇先生在進行設計的時候充分考慮到了它們與自己居住的石庫門房子的整體布局及格調的協調，從功能、造型、尺度及其奄有中西之長的裝飾與形式風格上，都能明顯地體現出總體設計意識上的這一傾向。不僅每件家具的長、寬、高比例合乎“寓對比于協調之中”的美學原則，而且各件家具之間的體量與尺度的比例關系恰到好處。在此基礎上，作者又充分考慮到了各件家具之間外部裝飾形態的呼應與協調關系，例如，兩件茶幾從外部造型上看，一短一長，一外凸一內凹；在滿足功能需求的前提下，取得了相互映襯、相得益彰的良好藝術效果。各件家具之間的協調、互讓與和諧以及虛實空間的恰當處理，共同營造出整體感強、統一而典雅的藝術格調。
　　作為中國裝飾藝術承前啟后的一代宗師，張光宇先生在裝飾藝術上的深厚造詣貫穿于他所廣泛涉獵的包括家具藝術設計在內的各個藝術門類之中。他的好友張仃先生在自己的學術論文中將張光宇對形式規律的研究成果概括為以大觀小、方中見圓、奇中寓正。他認為，張光宇先生在造型方法上，從中國書法、青銅器以及近代工藝上得到了有益的啟示。中國書法的結構用筆也是有方有圓，或方中寓圓、圓中寓方。其它裝飾藝術造型亦同此理。方圓各有其長處，如純方，訴諸人之感覺是有骨無肉，冷硬偏于理性；如純圓，則有肉無骨，混沌無精神。張光宇先生的造型之方法，無論一石一木，或人物、屋宇、舟車等，皆方中見圓，圓中寓方；既有豐富之感情，又顯得挺拔有力。筆者認為，從總體美學品格上看來，張光宇先生的這組家具設計，結體沉雄，穩健雍容，富于我國古代青銅藝術的厚重典雅之美，同時又不乏明式家具的平穩大方與剛健質樸之美，集中體現出其裝飾藝術與設計藝術的精髓。此外，這組家具的設計還受到了德國包豪斯運動的深刻影響，具有簡潔鮮明的現代感和時代特色。他所設計的是典型的現代中式家具，既不泥古，亦不崇洋，是傳統中式家具在20世紀30年代的現代歷史條件下獲得新生的典范之作。這里所說的現代中式家具，是既吸納了民族傳統裝飾藝術的精華，具有中國文化的內涵與神韻，又巧妙地把民族性的底蘊與時代潮流相結合，并與現代生活方式和工作方式相協調的中式家具。這種家具也是將古典中式家具的高雅超脫與現代國際家具的簡約明朗相統一，將東方的審美情趣與西方的功能優勢相結合的家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