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昨天又有了“南京航空航天學院金城學院兩名同宿舍的同學因瑣事發生口角，其中一名同學在沖突中被另一方刺傷，搶救無效身亡”的消息，揚子晚報在封面放上一張雙層床照片，痛心疾首地喊聲“睡在上鋪的應該是兄弟！”
《求解藥，睡在我上鋪的兄弟》——云南信息報也是欲哭無淚的表情。編輯們匯總復旦投毒案、南昌研究生變成腐尸、南京兩大學生為游戲揮刀相向三樁新聞，感嘆：“復旦研究生投毒案或許只是大學個案，卻是社會病癥的一種映射。人格是一個人精神世界的現實，對待病人的社會解藥在哪里，是我們必須去破解的謎題。”
今日重慶時報社評《“熱血高校”的戾氣如何消弭》，亦是針對高校連發命案而寫：“如何讓大學生們敬畏生命、敬畏法治，應該是教育乃至整個社會應該重視、反思，也是必須攻克的課題。知識武裝的頭腦只有被理智所引導，而不是被戾氣所操控，才能避免救人濟世的能量成為害人的幫兇……當我們為兇案而憤怒和惋惜的時候，當我們為大學生的迷失和墮落痛心疾首的時候，可曾想過：他們的脆弱，正是這個時代的缺陷。”
然而，有人已經厭倦了但凡有事就反思體制、社會、教育，相較而言，復旦投毒者動機之謎才是中國輿論當下興趣點。
毒從何來？為何投毒？圍繞這兩個問號，南方都市報今刊《“毒源”指向復旦實驗室》：“據黃洋的同學透露，在神秘短信幫助醫院確定病因后，警方開始對學生進行調查，內容包括：‘林某在復旦大學實驗動物科學部做過實驗嗎？’、‘他所投的毒是從動物部得到的嗎？’等……據知情人透露，案發后警察曾帶著林某前往實驗室指認，此事很多師生都知道。案發后學校內部還開會指出，半年前以及不久前實驗室曾兩次丟失過該藥物。多名學生向南都記者表示，該藥物劇毒，國家管理相當嚴格，不可能在市場上買到。‘肯定是實驗室流出來的，實驗室的管理不夠規范。因為每次使用劑量上是沒有辦法次次都監管的，平時想拿出來都是可以的，如果是精心策劃的，那就更沒問題。’”
但是，由于林某四篇專業論文涉及“N-二甲基亞硝胺”，投毒動機令同學們不解：“‘他是這個領域的半個專家了，’一名同學感慨……對于為何林某要向黃洋投毒？兩人的同學都表示‘完全想不出動機’，因為兩人分屬不同專業甚至不同院系，除同處一個寢室外幾乎沒有交集。”
新京報提供了一個新猜測：做實驗？根據這篇《謎毒》中的描述：“謎案發生后，校方不斷否認各種有關毒案成因的傳言，但各種猜測依舊不斷呈現。‘現在有人說林木（化名）投毒是用室友做實驗。’17日復旦大學的一位學生在電話里說。對于這一說法，警方并未回應。據記者調查，在校期間林確實在從事一項讓自己感到撕扯的實驗。”
記者是去查閱了林的博客，發現“老鼠讓他感到恐懼”：“‘克服恐懼、克服恐懼’他在內心開始默念，希望獲得平靜能夠觸摸老鼠。不過，努力以失敗告終，最終林不得不在實驗室人員的幫助下按住那只鼠標大小的白色小動物。他說，對老鼠與生俱來的恐懼，讓這種終年都在重復的實驗，變得十分煎熬。”
這也仍然只是揣測。三天以來，這個投毒動機之謎已經令圍觀者的想像力開始枯竭，人肉搜索者費盡苦心找出來的蛛絲馬跡昨天下午又被否認，根據@東方早報發布的辟謠：“近日網友發現，百度上曾有一名ID為‘誅姜成’人士，在2012年數次提問‘N-二甲基亞硝胺吃了怎么檢測’等問題。此后關于復旦學生中毒事件中宿舍另一室友名字即為‘姜成’的傳言大量傳播。但最新核實顯示，宿舍內第三人并不姓姜。”
正是以《另一室友姓葛，不叫“姜成”》作為跟進報道，瀟湘晨報今天帶來對黃洋之父的訪談，并獲騰訊首頁推薦：“黃國勝稱，兒子住進醫院后，他趕到上海，并在案發寢室借住過一晚，寢室就他和嫌疑人林某住，他問我‘找誰’，我說是黃洋的父親，我先主動打招呼的。當晚沒有聊其他的情況。’ 黃國勝說，‘當時看不出什么，他也還好。要等警方先有判斷才行，沒有證據不能去判斷。我不了解這個同學，對他沒有情緒、偏見。’”
受害者之父“對嫌疑人沒有偏見”，已被千夫所指的林某家人則在“望媒體憑良心辦事”。長江日報記者對話投毒案雙方家屬的組合報道中，《嫌疑人姐姐：弟弟善良，不可能害人》這一篇被鳳凰網在首頁加粗標題推薦：“她在短信中說：作為一個市民，也看過新聞了。希望媒體據實報道，憑良心辦事。她對那位死者感到惋惜，盼望能早日水落石出，但也別冤枉好人。20分鐘后，她發來了第二條短信：據我了解，他（弟弟）是一位善良的人，心地非常好，有同情心。他不可能害人的，如果有人想害他，會遭天譴。”
是的，在這種“撓破腦袋也想不通”的狀況下，昨天下午中新社披露的一段細節更讓人們百思不得其解：“知情者對中新社記者透露，黃發病后，嫌疑人林某曾多次到醫院探望，她在得知林某是嫌疑人的時候，當即脫口而出‘不可能’。據透露，林某在此期間還曾到學校籃球場打過籃球。”
再加上對那個幫助診斷黃洋病因的“神秘短信”，@連鵬已經禁不住開始懷疑：“感覺案情蹊蹺。希望警方查清楚，可別在輿論壓力之下，冤枉了好人。另外，應該做無罪推定，尤其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也希望媒體不要大肆公開個人隱私，要保持客觀和公正。”
但是，正當那些研究了林某兩天兩夜的人們開始有點猶豫的時候，今晨出版的21世紀經濟報道帶來了一個關鍵信息，并被五大門戶齊齊在首頁重點展示：“官方尚未披露林沐（化名）涉嫌毒害黃洋的原因。本報記者則從一位接受過警方調查筆錄的黃洋同學處獲悉，林沐已對警方供述了毒害黃洋的動機，但警方對動機的核實尚在進行中。”
這段描述被記者陳承放在報道中段，并且，報紙上的原標題也沒有像其21世紀網那樣做在“嫌犯承認毒害黃洋”上，而是一個有些遲疑的的問句——《復旦投毒案發： 兩段青春的悲劇交集？》
這大概也正是陳記者的心理斗爭表現。眼見同行們一個接一個地扮演福爾摩斯，他昨晚在個人微博中忍不住要吐槽：“投毒案，我很排斥對于所謂動機的調查。這部分的職責在警方，媒體一沒能力二沒權力去調查動機，破案是個需要確實證據的過程，除非媒體占有與警方一樣多的書證、物證和科技偵查手段，不然任何關于動機的描述或暗示都是無效的……直博導致利益糾紛是最初也是流傳深廣的說法。一般人傳播也就算了，這點上媒體其實應該能做更認真的核實。”
所以，這位21世紀經濟報道派駐上海的記者，更想表達的是“一次悲劇的交集？”在介紹了“黃洋、林沐等三人組成的寢室關系看起來‘挺好的’”的旁觀者感受后，文章最后寫道：“就在將要踏進復旦校園前夕的暑假里，林沐在QQ空間寫下：‘要有一種執著：罵粗口是不能解決問題的，唯有武力’。他的朋友打著哈哈開玩笑評論說，‘暴力不能解決問題，但能解決你。’‘我知道還有一條：出來混，遲早都是要還的。’林沐回復到。‘你那么瘦，打得過人家么？’另一個朋友問。林沐沒有回復。”
跟進報道中消失的媒體身影來自上海本地。不論是解放日報、文匯報，還是新聞晨報、東方早報，今晨都幾乎不再提供這場投毒案的內容——這應該是宣傳官員在試圖降壓減溫。事實上，這種管制倒也能應和一些媒體人自身的不適感。經由三天來鋪天蓋地的輿論關注，媒體倫理的反思開始浮現，針對的是網絡編輯帶頭的“標題黨”風氣，以及那種毫無禁忌的爆料勁頭。
中國青年報今日即發表《且慢對復旦投毒案輕巧解讀》，并獲新浪推薦：“名牌高校，學生互戕，投毒弒人，情結跌宕……在窺私欲主導的媒體關注下，這幾日，《復旦投毒案嫌疑人的謎樣人生》等游走在八卦與新聞間的資訊甚囂塵上。在真相尚未塵埃落定的時候，各種版本的猜測與聯想充斥在網絡間。關注與關心，其情可諒，而牽強附會的說教與反思，顯然無異于在‘復旦投毒案’事件上第二次投毒。”
作者鄧海建顯然有些擔心輿論審判：“僭越司法程序，而對‘嫌疑人’以立場先行的理念，去拼湊‘鐵定有殺人的持久動機’之邏輯。這和通過‘突審’、讓‘驚魂未定’的張氏叔侄交代犯罪事實，不是一樣的路數么……一個最淺顯的邏輯往往被我們所忽略：拋開身份標簽——高校、研究生、醫學等，事件還剩下什么呢？真要追問的話，‘誰’、‘怎樣’去殺人，遠不如‘為什么’更有意義。對生命的輕賤與冷漠，也許比劇毒的化學物質，更兇險。 ”
在嫌疑人林某的家鄉廣東，南方都市報一邊在封面展示中學同學“稱其成績優秀、性格內向安靜”的回憶，一邊也用社論告誡《復旦學生中毒案，輿論介入應恪守邊界》：“就目前輿論針對該案的報道和評論來看，有部分報道者與評論者在介入的同時，卻喪失了一些最基本的原則。”
根據這篇同獲搜狐鳳凰首頁推薦的文章所言，問題主要表現為兩方面：
“其一，有媒體在報道時帶有‘未審先判’的立場，將警方鎖定的犯罪嫌疑人同案件的真兇完全等同。例如，有紙媒就以‘復旦研究生遭室友投毒身亡’作為標題來報道此案最新進展，至于類似的網絡標題，更是不勝枚舉。但事實上，在法院正式判決前，不管報道者內心判斷多么堅定，先入為主的立場理當拋棄。”
“其二，評論者中不乏一些急切的案件反思者，而這些反思的矛頭大都指向了高等教育制度、大學寢室關系、有毒化學品監管制度以及最高的人性。很難理解，在案情撲朔迷離、真相尚未查清的眼下，作者們何以能夠如此悲憤地將原因歸咎于‘體制’，卻只字不提個人因素。”
于是，這家從來高舉新聞專業主義旗幟的媒體，要告訴同行們：“在中國，被譽為‘社會良心’的媒體很難確保自身的‘價值中立’，因為對公權力的監督和對弱者的同情，構筑了我們媒體人共同的價值底線。但欲為‘社會良心’，卻并不與新聞專業主義相沖突。就此而言，那些帶有‘未審先判’之立場的報道者，應當反思在黃洋中毒一案中的傾向性報道；那些動輒將原因歸咎于體制的評論者，更應警惕如此便捷的‘反思路徑’。”
嘆息“很多人介入復旦學生中毒一案的討論，并不是為了得到真相，而只是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真相”之后，這篇社評舉藥家鑫案的前車之鑒為例：“很多人都目睹了我們時代的公眾輿論是怎樣在法律殺死一個人之前，先在‘社會意義’上把他殺死的……在報道中，在評論中，媒體應當恪守中立客觀的準則，拒絕過度的推測、引申。毫不夸張地說，如果媒體在報道、評論時都能學會保護一個犯罪嫌疑人的權利，那么輿論本身將會更加健康，中國社會也將向前邁出重要的一步。”
這種對媒體倫理邊界的規勸，正好還有另一個范例——在波士頓爆炸案中遇難的中國留學生。談完復旦，南方都市報再與瀟湘晨報同發劉晶瑤之論《人有不被關注的權利》：“波士頓爆炸案發生后，‘沈陽女孩爆炸案遇難’，各種細節你都能輕松從網絡上搜到—— ‘×××是沈陽人，2008年畢業于沈陽××中學，考入北京××大學國際貿易專業，后在波士頓大學攻讀統計學碩士研究生。事發時與同學一道看馬拉松比賽。’華爾街日報、環球郵報、波士頓環球報……所有報道了中國女留學生遇難這條新聞的英語媒體，都有同一句話：死者家屬要求不要透露名字——— 所以，他們都沒有寫出死者的名字。觀看波士頓電視臺對于此事的報道，其中也說道‘波士頓大學沒有公布這名學生的名字’，但國內有數家媒體公布了這位留學生的詳細信息。”
于是，這位作者要為國外媒體“守著新聞富礦，還能如柳下惠般坐懷不亂”的堅守而叫好，批評國內媒體如此急于獲取信息并公之于眾“究竟是為了保護公眾的知情權，還是為了自己的績效考核呢”：“有人說，不過是公布一個名字而已，有必要上綱上線嗎？美國不是也把9•11遇難者的名字刻在石碑上了嗎？實際上，學會尊重當事人就是尊重新聞倫理，就是尊重手中這支筆所具有的‘第四權’。”
新京報明白，“不以為然”是有原因的：“意味深長的，是一些網民的反應。在網絡上，‘家屬不愿公開死者姓名’這本身就成為極具熱度的話題。不少網友根據這一家屬意愿，或推測或暗示遇害人可能是‘貪官子女’，甚至有網友建議‘從這個疑點深挖人肉’”。
于是，這篇《該如何哀悼恐怖襲擊中的遇難同胞》的作者楊耕身，要語重心長地告訴這些網友：“過去，公眾呼吁國內公布突發事件的遇難者名單，主要是擔心地方政府瞞報，逃避責任。而這次恐怖襲擊事件，不存在這樣的問題。親屬為避免被‘二次傷害’，而拒絕公布死者的名字，也是他們的權利。公眾應該尊重死者，尊重死者親屬的選擇……一場恐怖主義的爆炸案，一個如花生命的不幸，不是我們可以拿來作為反腐或揭黑的理由。生命的歸生命，法治的歸法治。在遇難者家屬正在親人永逝的悲慟中煎熬之時，這些無端的猜測，豈不令人心寒？一些網友的懷疑可以理解，信任缺乏容易導致各階層之間的猜疑。但是大家不應該無緣無故地猜測，不能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疑罪從有’，要求遇難者親屬出讓他們的隱私權，特別是不應該褻瀆遇難者，傷害他們親人的感情。”
愿與同行共勉”的還是解放日報。昨天子夜時分，這家上海黨報應該已經決定了放棄跟進報道本地投毒案，只是，還要通過微博賬號觸類旁通：“一名中國公民在15日的波士頓馬拉松爆炸案中不幸遇難，遇難者家屬不愿公開死者姓名，但死者的姓名、照片乃至在國內就讀的學校卻仍然依次被國內媒體曝光。殘酷的競爭，讓媒體害怕錯過任何一個新聞點，但在點擊率或收視率之上，依然還有更重要的底線和價值需要我們一起堅守”。
從今晨中國各路媒體的表現來看，共勉之下，倒確實是守住了一些。遼沈晚報、新京報今晨聚焦之時，均以“沈陽女孩”代稱那個在社交媒體上輕易就可搜索到的真姓實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