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就想到了這個題目，或許在許多人看來滑稽得近乎輕狂。其實不然，這是萌動我心底很久的一粒豆芽，終于農某日的晨露朝陽中倔強地拱出了腳廓，并沉重得讓我喘氣。于是，我重、新開始打量我的那些離開村莊來到城市后的農具。
我拉開那套三室一廳居室所有的金絲絨窗簾，像稻麥玉米高梁棵樣地捆扎成束，很隨便地丟在墻邊。接著，又打開了所有緊閉的鋁合金玻璃窗。金色的陽光就刀刺般地投入了，清新的空氣就水樣地彌漫了。我說，陽光你早，空氣你好。它們沒有理會我的道安，一任自由地光臨我陡亮的居室，以揭露與批判的心態參觀我裝模作樣很久了的那些室內擺設。我幾乎無地自容。其實，這個世界土裝模作樣、虛假得可以的又何止我一人呢?
一束濃縮過濾的陽光最先觸及的是正面一堵雪白的墻壁，我的那張已作為現代居室裝飾的漆龜木犁“嘩”地炫目了。金屬的犁鏵仿佛被點燃鍍亮被、敲擊出編鐘的音樂，彎曲成我老父脊梁樣的犁軛開始興奮地左右搖擺，我看見那頭昂首挺胸、健壯剽悍的黃牯“潑刺潑刺”驕傲地行進在水田中，并濺起我滿身斑斑點點的泥花。我狠心地將犁鏵切入地層深處，又在它身上加了一鞭。霎時，兩股手腕粗的棕絢一下拉直、繃緊，且極富相當的彈性了。居然，父親就佝僂著腰站在春草萌發的田埂上了，他像二把倒插地里的鋤頭，又像一株溪岸上的百年歪脖古柳。父親已氣得嘴唇發抖。你也是牲口么?怎不曉得心痛?牲口也是人，人是吃牲口的一碗米飯哩。
父親這么罵我，我經常討父親這么罵。
我管不了誰吃誰的飯，我就痛恨這頭力大無窮、假充人樣的牲口。它正當青春旺年，渾身的力氣沒處使，就和我賭氣較勁，讓我成天在水里浸泡，讓我腿毛磨蝕腳趾潰瘍，讓我一天犁六畝水田掙兩天斗分。好在我有張堅韌硬實的桑水犁，它的力氣再次脾氣再倔也拉不直彎曲如我者父脊梁狀的犁軛。這只犁軛是我爬巖溜壁于絕崖石縫里尋得的一棵“小老樹”，它經歷了不知多少介寒來暑往，細致縝密的年輪比我老父不知要大多少倍。我愛護這張木犁遠遠超過我愛護那頭牲口。那頭牲口是父親的寶貝。它一歇息，父親便給它抱來青草，還面對我毫無羞恥地掏出胯襠里的黑山芋喂它。我看見那牲口“呼哧呼哧”亢奮的狀態就要命地嫉妒。我甚至想，父親你咋不喂你親兒手呢?。哪怕是一棵蕎麥一泡騷尿。父親撫摸它晶亮的犄角，再撫撰它麿出老繭的肩膀，還撫摸它錦緞似的皮毛(那皮毛已被我打綻了花)。我想，父親你咋不摸摸你親兒子呢?兒子的肩膀已鼓起了柔韌飽實的疙瘩，身上的皮毛被太陽鍍成了古銅色，胯襠里的黑山芋遠比那家伙的粗壯雄氣。父親，那怕你在兒子的胸肌土捶打兩拳，兒子也是莫大的安慰和快樂啊。可父親并不理會兒子，甚至連覷視一眼的意思也沒有。
我是極端愛護那張木犁的，它在我青春迫動的年月讓我堅強和成熟。每次收工，我都要把它。扛到小溪里洗刷干凈。春播結束以后，我還要給它刷上桐油，再放到靠近火塘的屋角，讓它烘干，變得光滓透亮。我蹲在火塘邊吃飯，一端碗就看見了那張木犁。我篤信，這碗米飯是它給的。我毫無輕薄這張木犁的意思，它的雪負犁鏵連同過去的歲月早巳深入我記憶的土層中了。
這張犁就這么位置顯著地掛在雪白的墻上，連同我過去爬樹摘茶籽的竹背簍、上山砍柴草的大彎力、打場用的梿枷、走山路穿的嘛耳草鞋，構成了一幅極具行為藝術和視覺沖擊力的圖案。當初，我在裝修這套房子的時候就慎重考慮過，打算去古玩市場買幾幅字畫幾只瓷瓶，以顯示我的學識修養，提高我的品位。妻子還建議買兩盆插花，最好是百合和郁金香。兒子說買輛電動模型車或飛機加坦克。女兒說買幾個布娃娃吧。后來，我仔細地研究了現代建筑與裝飾藝術，我發現自己已是一個迷失于水泥森林中的現代人了，妻子兒女已是十足的工業文明中不辨菽麥的城市居民。他們的建議具有濃重的市井氣，而我的那幾幅字畫幾只瓷瓶只適宜近觀把玩，在都市建筑擠兌的今天，它們都失去了視覺和情感的沖擊，無法完全使我這個泥水未干和糞味未消的鄉下人接受陡然而來的現實，無法一下讓我脫胎換骨地由鄉村進入城市。我的根畢竟在村莊那片黃土黑泥和荒草森林中。與生俱來，我的祖輩便給我打上了鄉村的烙印。村口楓樹上有我的一只鴉巢，那兩只喜鵲不分晨昏地給我唱歌。屋后山岡上的樅林里，有我看著長大的一網獼猴桃，如今已是花枝蓬勃、果實累累了。
在我一味地執著與探索中，我終于選擇了我的那些蟄居鄉村的農具。春日的一個上午，父親像以往一樣站在田埂上，他看我吆喝牲口犁田，看我白白凈凈的兩手沾滿烏黑的泥巴，看我把泥坯翻放得又直又勻，看牲口淘氣地把尾巴掃在我的臉上，看我混同一個泥人樣。父親笑了，是那種開心的笑。我后來把那些農具洗凈，一同帶往我現在居住的城市。我把它們裝飾在居室顯著的位置，與我那些充滿墨香的書籍為鄰。朋友來了，一杯清茶，一支香煙，然后吞云吐霧話桑麻，共同回憶農村的那些事情。荒野山林是淡遠了，村莊農事是淡遠了，可我的那些農具卻是清晰得觸手可摸的。
居然，我的居室就很壯觀很特色了。我嫁接了城市和鄉村，我是城市和鄉村間的一只兩棲動物。
后來，鄉下的父親來過一次，他帶來了玉米、紅薯、土豆、山芋。兒子和女兒纏著他講解墻上的那些農具。父親說，這些都是種地打糧食養家蝴口的家什，你們父親你們祖父你們祖父的祖父你們父親的父親用過的……
我拉開那套三室一廳居室所有的金絲絨窗簾，像稻麥玉米高梁棵樣地捆扎成束，很隨便地丟在墻邊。接著，又打開了所有緊閉的鋁合金玻璃窗。金色的陽光就刀刺般地投入了，清新的空氣就水樣地彌漫了。我說，陽光你早，空氣你好。它們沒有理會我的道安，一任自由地光臨我陡亮的居室，以揭露與批判的心態參觀我裝模作樣很久了的那些室內擺設。我幾乎無地自容。其實，這個世界土裝模作樣、虛假得可以的又何止我一人呢?
一束濃縮過濾的陽光最先觸及的是正面一堵雪白的墻壁，我的那張已作為現代居室裝飾的漆龜木犁“嘩”地炫目了。金屬的犁鏵仿佛被點燃鍍亮被、敲擊出編鐘的音樂，彎曲成我老父脊梁樣的犁軛開始興奮地左右搖擺，我看見那頭昂首挺胸、健壯剽悍的黃牯“潑刺潑刺”驕傲地行進在水田中，并濺起我滿身斑斑點點的泥花。我狠心地將犁鏵切入地層深處，又在它身上加了一鞭。霎時，兩股手腕粗的棕絢一下拉直、繃緊，且極富相當的彈性了。居然，父親就佝僂著腰站在春草萌發的田埂上了，他像二把倒插地里的鋤頭，又像一株溪岸上的百年歪脖古柳。父親已氣得嘴唇發抖。你也是牲口么?怎不曉得心痛?牲口也是人，人是吃牲口的一碗米飯哩。
父親這么罵我，我經常討父親這么罵。
我管不了誰吃誰的飯，我就痛恨這頭力大無窮、假充人樣的牲口。它正當青春旺年，渾身的力氣沒處使，就和我賭氣較勁，讓我成天在水里浸泡，讓我腿毛磨蝕腳趾潰瘍，讓我一天犁六畝水田掙兩天斗分。好在我有張堅韌硬實的桑水犁，它的力氣再次脾氣再倔也拉不直彎曲如我者父脊梁狀的犁軛。這只犁軛是我爬巖溜壁于絕崖石縫里尋得的一棵“小老樹”，它經歷了不知多少介寒來暑往，細致縝密的年輪比我老父不知要大多少倍。我愛護這張木犁遠遠超過我愛護那頭牲口。那頭牲口是父親的寶貝。它一歇息，父親便給它抱來青草，還面對我毫無羞恥地掏出胯襠里的黑山芋喂它。我看見那牲口“呼哧呼哧”亢奮的狀態就要命地嫉妒。我甚至想，父親你咋不喂你親兒手呢?。哪怕是一棵蕎麥一泡騷尿。父親撫摸它晶亮的犄角，再撫撰它麿出老繭的肩膀，還撫摸它錦緞似的皮毛(那皮毛已被我打綻了花)。我想，父親你咋不摸摸你親兒子呢?兒子的肩膀已鼓起了柔韌飽實的疙瘩，身上的皮毛被太陽鍍成了古銅色，胯襠里的黑山芋遠比那家伙的粗壯雄氣。父親，那怕你在兒子的胸肌土捶打兩拳，兒子也是莫大的安慰和快樂啊。可父親并不理會兒子，甚至連覷視一眼的意思也沒有。
我是極端愛護那張木犁的，它在我青春迫動的年月讓我堅強和成熟。每次收工，我都要把它。扛到小溪里洗刷干凈。春播結束以后，我還要給它刷上桐油，再放到靠近火塘的屋角，讓它烘干，變得光滓透亮。我蹲在火塘邊吃飯，一端碗就看見了那張木犁。我篤信，這碗米飯是它給的。我毫無輕薄這張木犁的意思，它的雪負犁鏵連同過去的歲月早巳深入我記憶的土層中了。
這張犁就這么位置顯著地掛在雪白的墻上，連同我過去爬樹摘茶籽的竹背簍、上山砍柴草的大彎力、打場用的梿枷、走山路穿的嘛耳草鞋，構成了一幅極具行為藝術和視覺沖擊力的圖案。當初，我在裝修這套房子的時候就慎重考慮過，打算去古玩市場買幾幅字畫幾只瓷瓶，以顯示我的學識修養，提高我的品位。妻子還建議買兩盆插花，最好是百合和郁金香。兒子說買輛電動模型車或飛機加坦克。女兒說買幾個布娃娃吧。后來，我仔細地研究了現代建筑與裝飾藝術，我發現自己已是一個迷失于水泥森林中的現代人了，妻子兒女已是十足的工業文明中不辨菽麥的城市居民。他們的建議具有濃重的市井氣，而我的那幾幅字畫幾只瓷瓶只適宜近觀把玩，在都市建筑擠兌的今天，它們都失去了視覺和情感的沖擊，無法完全使我這個泥水未干和糞味未消的鄉下人接受陡然而來的現實，無法一下讓我脫胎換骨地由鄉村進入城市。我的根畢竟在村莊那片黃土黑泥和荒草森林中。與生俱來，我的祖輩便給我打上了鄉村的烙印。村口楓樹上有我的一只鴉巢，那兩只喜鵲不分晨昏地給我唱歌。屋后山岡上的樅林里，有我看著長大的一網獼猴桃，如今已是花枝蓬勃、果實累累了。
在我一味地執著與探索中，我終于選擇了我的那些蟄居鄉村的農具。春日的一個上午，父親像以往一樣站在田埂上，他看我吆喝牲口犁田，看我白白凈凈的兩手沾滿烏黑的泥巴，看我把泥坯翻放得又直又勻，看牲口淘氣地把尾巴掃在我的臉上，看我混同一個泥人樣。父親笑了，是那種開心的笑。我后來把那些農具洗凈，一同帶往我現在居住的城市。我把它們裝飾在居室顯著的位置，與我那些充滿墨香的書籍為鄰。朋友來了，一杯清茶，一支香煙，然后吞云吐霧話桑麻，共同回憶農村的那些事情。荒野山林是淡遠了，村莊農事是淡遠了，可我的那些農具卻是清晰得觸手可摸的。
居然，我的居室就很壯觀很特色了。我嫁接了城市和鄉村，我是城市和鄉村間的一只兩棲動物。
后來，鄉下的父親來過一次，他帶來了玉米、紅薯、土豆、山芋。兒子和女兒纏著他講解墻上的那些農具。父親說，這些都是種地打糧食養家蝴口的家什，你們父親你們祖父你們祖父的祖父你們父親的父親用過的……
